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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景介绍
1978年11月,国家经委副主任袁宝华率领中国经济代表团访问日本。这是一个近40人的代表团,副团长是北京、天津、上海几位管经济的副市长,顾问是社科院副院长邓力群,成员有马洪(社科院工业经济所所长)、孙尚清(社科院经济所研究员)、宋季文(后来曾任质量协会会长)、徐良图(经委副主任)等,秘书长是张彦宁(经委综合局局长)。日方由日中经济协会会长稻山嘉宽出面接待。
原题
资本主义的日本能做到的,
难道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做不到?
作者:马雅
对比引起的震动
整整四十年以前,1978年11月,東京。新大谷飯店裡回響著莫扎特的第40交響樂。那十八世紀末歐州人意氣飛揚、活潑躍動的旋律,在這豪華的東洋大廳裡激蕩,好像急促地倾诉着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日本人驕傲而奮進的心聲。連從來沒有多少機會欣賞西洋樂曲的馬洪,都為之一振。他由此得到啓示:無論哪一個國家、哪一個民族,都可能有機會,都可能趕上好時代。關鍵是能够抓住时機。
马洪是同邓力群、孙尚清、吴家骏等一行,参加国家经济委员会组织的中国经济代表团,来到日本考察工业企业管理。經過了近三十年的鎖國,特別是十年動亂,團員包括鄧力群,人人耳目一新,不但開了眼,而且觸發了嚴肅的思考。
邓力群留意到,同团来访的一位中国女翻译,是在日本长大的。她1950年代返回天津时,觉得比在日本横滨的生活好。而另一位在中国长大的日本青年,1968年回归日本,10年来他的工资已经涨了3倍。马洪却由此对比出,大跃进以前,中國與日本的國民生產總值不相上下,二十年過後,只有日本的1/4。1978年,日本的人均收入為7,020美元,中國的人均收入只有190美元,相差將近37倍。
回顾日本的经济,经过1950年代的准备阶段,到1960年代进入他们所谓的“起飞”时期。从1955-1976年,它的GDP增长了4.8倍,占资本主义国家的第一位。在此期间,日本职工的实际收入,在生产增长的基础上增长了2.1倍。日本的GDP,1966年超过法国,1967年超过英国,1968年超过西德,跃居世界第三位,仅次于美、苏。这些强烈的反差,使考察团每个成员的心情难以平静。
固然,那些年日本确实占了一些“天时、地利、人和”的便宜:由于“日美安全条约”,日本在美国的保护伞之下,节约了军事开支;又利用韩、越两战的机会,发了战争的横财;同时日本政局稳定,尽管内阁更迭,党争激烈,但对经济影响不大。这点从政府改组时,各部部长(官僚)纷纷替换,而“次长”(即副部长,管业务的专家)则大多留任上,也可见一斑。
然而,考察团的成员还是注意到,日本经济的恢复与发展,与日本当局采取了一系列明智的方针和措施有关。
中国经济代表团参加日本第16次“质量月”活动,袁宝华致辞
日本政府在振兴经济中的作用
日本政府在各个不同时期,采取了有重点地发展经济的政策。二战后,日本战败,国家破产,人民没吃没穿,经济状况比中国解放初期还差。他们要解决吃饭问题,就首先发展农业。在填饱了肚子以后,又要有穿有用,就发展了轻、纺工业。但日本资源贫乏,没有原料,于是他们制造合成纤维和进口原料,经过加工后制成高级产品再出口;而因为国内市场小,只有依靠和扩大对外贸易,才能换回外汇积累资本。直等通过外贸财大气粗以后,日本终于有能力由轻转重,接下来发展石油化工、钢铁、汽车,以及后来的电子工业。
在考察期间,几乎每位代表团的成员都会听到日本人提及1960年池田内阁的《国民所得倍增计划》。这是日本一位经济学家根据英国工党失败的教训,向池田提出的建议。二次大战以后,英国工党号召老百姓勒紧裤带来恢复经济,结果人民丧失了积极性,计划未能实现。这位经济学家认为,英国的那套行不通;应当制定出一个计划,并向人民讲明白,当此计划成功以后,全国上下无论贫富,人均收入都可增加一倍;而计划的实现与否,关系到每个国民的切身利益。这是由于这个计划调动了国民的积极性,全日本一鼓作气,提前完成了计划,使国民的收入成倍增长。这个计划的实施,对日本日后经济的高度发展,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起了推动作用。
日本的经济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。日本政府,对经济的组织和管理,主要采用经济措施;至于什么该发展还是该限制,至于什么该提倡还是该反对,都是通过税收、利润、价格、利息等经济手段来实现的。但日本政府也不时发布一些“计划指导”,来进行疏导。除了前面提及的《国民所得倍增计划》之外,还有三次《国土综合开发计划》:第一次是要有计划地建立新的工业基地。第二次是要建立更大规模的工业基地,同时要把高速增长变为稳定增长。第三次是以改进工业基地的生活环境为主,对新建工业基地进行调整。
由此可见,日本经济的发展是有计划而循序渐进的。同时,日本政府还用“行政指引”的方式来进行协调,“规劝”某些过热的企业应当减少或停止其投资,以及建议竞争过于激烈的大公司合并等等。这说明日本政府对市场不是没有干预的。
邓力群(左3)随代表团访问日本企业
日本企业重在利润的同时,兼顾职工福利
日本的企业界在发展经济时,最注重的是经济效益。因为地少人多,他们不得不充分利用人多这个有利资源,不惜老本投资培训工人,提高劳动质量,从而提高产品的质量、增加新品种、降低成本,加强在国际上的竞争力。由于天然物产的匮乏,他们又不得不进口大量的原料;可他们扬长避短,趋利避害,把这些进口的原料经过工艺高强的工人的精度加工以后,成为高级成品再出口,来换取巨额外汇。
众所周知,日本的汽车、电子诸种产品在世界上堪与美国、西欧匹敌,甚至更胜一筹,就是因为日本的质量保证了他们的竞争能力。日本经过原料加工制成的成品,在国内销售70%,出口30%;而这30%出口产品的价值,不但全部抵偿了进口原材料的费用,还净赚数十亿美元的外汇。
他们特别注意引进先进技术,主要是引进专利,而不是大量进口成套设备。对于设备,他们不是全买,是国内没有的才买,自己能制造的就不买;从少买到不买,从自己制造到出口。就这样,日本多出口就可以多赚外汇,有了钱反过来又可以进一步发展本国的实业,成为了相辅相成的两个良性循环。
为了获得最大的经济效益,日本资本家还把企业的利益同工人的利益紧密联系起来,以刺激生产积极性。对此,他们挖空心思,手段不一而足。首先是“终身制”,只要工厂不倒闭,通常不解雇工人;提倡“家族主义”,工人一般不跳厂,因为跳厂后一来个人在社会上声誉不好,二来工龄还得从头算起;何况工人一旦失业,通常很难再找到其他工作。这种就把劳资利益捆绑在一起,使得工人对厂方很“忠心”。
其次是“年功序列工资制”,即工资的一半取决于工龄,另一半取决于学历和能力,这使得工龄长短和实际贡献的大小都与工资挂钩。另外,实行奖金制:企业每年发两次奖金,虽然其数量取决于企业经营的好坏,但奖金数相当于两到六个月的工资。日本职工的工资通常用于日常开销,奖金则积蓄起来,用于买房、子女教育或退休养老等高消费。还有“提案奖”,职工如有突出贡献,企业有重赏;在这种情况下,企业事先摸底,了解到某人也许想换部新车,某人也许要替女儿办嫁妆,于是相应地往工资袋里加钱来奖励。
在福利制度上,企业提供低价房租和医疗保健基金,这基金一半由职工出,另一半由企业出;职工看病不需另外花钱,家属看病则缴半费。考虑到日本医药费用的昂贵,这项福利很重要。另外,日本交通的拥塞举世皆知,所以,即使职工自己有私车,上班也多用公共交通,企业便将月票钱全额报销。总之,从表面上看,资本家给职工涨工资、发奖金、加福利,实际上不但没亏本,反而得到甜头,赚了大头。
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,日本统治阶级对劳资关系态度相当谨慎,这点从收入的差别上可以看出一二。首相的收入,为职工平均收入的10.3倍(1978年日本工资收入者的平均收入为246万日元);国会议员和县长(相当于中国的省长)的收入,为职工平均收入的5.3倍,有的县长只有4倍。日本的工资收入者,约占全国人口的1/3,其中:年收入在100万日元以下的占10.3%,101-200万日元者占34.5%, 201-300万日元者占29.8%,301-400万日元者占14.1%,401-500万日元者占5.7%,501万日元以上者只占5.6。其结构是两头小,中间大,缓和了阶级矛盾。
日本的资本家为了赚钱得利,还重视做人的思想工作。他们对职工进行家访,对于谁住在哪里,家有几口,配偶做啥,子女上什么学校,都心中有数;还不时请客为职工祝寿,不时办“恳亲会”请职工全家吃饭,或到风景区一起野餐;逢年过节再开一次“忘年会”,慰劳恳谈,既往如有不爽,趁机一笔勾销。总之,资本家为了自保,对职工宣扬“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”,这是他们的一门大学问。
马洪(对面左1)在日本考察,1978年11月
日本企业管理和技术引进的特点
既然这次访问是为了考察工业企业的管理,所以,对日本企业管理的考察,自然成为考察团的重点。
日本的企业管理,从组织上大体分为两类:一类是全公司统一经营、统一核算,管理权限比较集中的。这类企业的产品种类比较少、大量生产、连续生产;为了便于在不同工厂灵活机动地分配获利水平不同的生产任务,全面地调动各工厂的积极性,因而采用统一核算的方式,例如新日铁和丰田就是这类企业。另一类是实行事业部制,以事业部为单位独立核算,管理权限比较分散,实际上是经营管理上的分权制。这种方法战后由美国引进,是日本工业管理组织上一项很重要的改革。这类企业产品种类比较多、各种产品之间差别比较大,特别当经济高涨时,为了适应生产高速发展的需要,往往采用事业部制,东芝和松下则属于这种类型。
如此这般,日本的企业灵活多样,不拘一格,因而适应性强,可随市场变化及时调整生产。代表团进一步观察到,日本的企业各级的职责、权限和分工明确,实行各级首脑责任制。而且企业之间采取合同方式,强调信用,发挥的单位的协作关系。
而归根结蒂,日本企业管理的核心还是抓利润。他们采用市场预测的方法,以销定产,产销结合,日本人称之为生产推销计划,其实这体现了计划同市场的关系。为此,他们设立了庞大的推销机构和先进的商业情报中心。各大商社都有国际情报网,可在几分钟之内,将世界的商情收集起来,根据最新的信息,争取扩大订单,及时调整生产计划。这样密切的产销结合,既避免了短产和拖期交货,也避免了盲目超产,造成积压。
日本的企业界有一个流行的说法:“好的产品是生产出来的,而不是检查出来的”,因此他们提倡“品质第一,用户第一,预防第一”。为了能使日本有“世界上第一流的产品”,他们采用严格的测试手段,但凡不合格的零部件都不准进入下一道工序;而且召开消费者大会,让顾客公开评价产品,进行市场监督。他们在坚持高质量的同时,还鼓励增加新品种。新品种的性能不但要改进,还力求不涨价,甚至减价。这一切措施都是为了保持日本在国际上的竞争力。
由于日本国土狭小,资源贫乏,为了在国际竞争中求得国家和民族的生存,除了发展技术之外,别无他途。所以他们有句口号:“一个好的企业,首先是优秀的工人、优秀的技术人员、优秀的管理人员组成的优秀技术集体”。也就是说,没有设备可以买,没有资金可以借,但没有人才则万事皆休。因此他们特别重视“能力开发”,肯花大钱,出大气力,并以本企业出了人才为骄傲。他们培训职工的办法有三种:现场学习,业余学习和脱产学习,而以现场学习为主。
新工一般是高中毕业生,进厂后不但有至少半年的专业训练,还要受厂史的传统教育。为使职工获得必要的知识和技能,职工被分成五层:“新入层”(1-2年),“一般层”(3-5年),“中坚层”(6-9年),“棒心层”(10-14年),“监督层”(15年以上,此层相当于中国的工长水平)。对干部的培训,则更注重管理和专业技能,以便获得全面经验以后再往上提拔。厂长一级干部,则包括脱产培训,出国考察等等。
日本企业以上所作所为,无论是不拘一格的组织形式,是强调质量第一,还是职工的能力开发,其终极目的都是追求高额利润,用最小的资本,做最大的生意。以大公司日产汽车公司为例,1978年它的资本额为665亿日元,但产销额达到22464亿日元,相当于其资本金额的34倍以上;再如小工厂芝浦钢板加工厂,1977年它的资本额是3亿日元,但它的经销达115亿日元,为资本金额的38倍。另据日本兴业银行1978年对874家大中企业的调查,企业自有资本仅占全部资本的16.4%;负债83.6%,其中向银行借款占38.4%,其他乃企业之间互相拖欠。显然,资金越少,营业额越多,成本就越低,利润就越大。
日本经济的振兴,还颇倚重于技术的引进,其中有几个特点,也很值得借鉴。他们在引进技术的同时,重视引进先进的管理方法。他们对此有一个认识过程。当初从美国引进了不少设备,但劳动生产率、成本、质量都赶不上美国,还是竞争不过。后来,他们接受教训,翻译书、请专家、派厂长和专家去国外学习,提高了管理的水平,终于真正见了效果。日本的企业管理,方法上注重数学方法、统计方法和分析方法的运用。在管理手段上,应用自控系统,包括电脑。
尤其令人重视的是,他们成套设备买得少,更多地买专利和图纸,通过仿制,在仿制过程中加以创新,从而把本国的工业带动起来;他们基本上是用外国的专利和图纸,尽量用自己的工业把设备制造出来,同时加以改进;在取他人之长的同时,逐渐形成自己的技术体系,终于从引进技术发展成输出技术。他们很注重根据本国已有的基础,来改造和创新,因此技术具备自己的特色。
访日归来的思索
日本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。尽管追求最高利润是资本家的本性,然而,日本的资本家和他们的代理人,仍然费尽心思、使绝了招数地笼络人心,来维护本身的阶级利益,来维持其对人民的统治。
中国与日本有制度的不同。而当时,中国正处于一个新的起点。国际上,韩战、越战那样耗资几百亿军费的战争局面已不复存在;被美、苏两霸夹击的凶险形势也正在消失,这样好的国际环境百年不遇。在国内,连年的折腾,尤其是十年浩劫,使得举国上下,人心思定;而环视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经济进步,中国人民已经对自1958年以来天经地义的“以钢为纲”“以粮为纲”的经济指导方针重新评价,并且对以前照搬照抄苏联产销脱节的那套计划经济,也开始反思。百废待兴,这是一个空前未有的历史机遇。
多年的闭关锁国、夜郎自大、抱全守缺,却使当时的中国处于相对的经济劣势。作为一个大国,中国应当有走出去、引进来的襟怀。所以,考察团才去日本访问。而在日本的考察,使成员们达到这样几点共识:发展经济必须讲求经济效益;必要时政府可以对市场进行干预;发展生产的同时,应当注重人民的福利;根据自己的国情引进外国技术,从而进一步改造和创新本国的技术。
中国地大物博、人口众多,这乍听起来是一句老生常谈,说的却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。中国人口是日本的8倍,领土是它的26倍。当勤劳、智慧的中国人民的积极性被充分发挥起来,当中国巨大的潜力被真正挖掘出来的时候,资本主义的日本,哪里可与社会主义的中国同日而语?这便是邓力群、马洪、孙尚清、吴家骏当年的预见。他们做了认真的调研,然后把他们的观点写到《访日归来的思索》这本简明而严肃的书里。四十年后今天读来,仍让人思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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